情感文章短文

从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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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回忆,美满的回忆不一定会成为救赎,有时候,回忆越是美满便越痛苦,也有时候,会越害怕,无论是对于将要离开的人来说,还是对于被留下的人来说,都不可能会成为一种救赎。”---题记

第十天,王幕坐在下午两点五十四分的,安静公园的阳光里。当王幕构思完一个平淡无奇的开头,已是两点五十五分了。

“不像那些老旧的忧郁故事的开头,窗外总要下点雨----今天天气很好。”王幕坐在十一月初的风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欧盟,自由主义,没读完的书……好像他这十几年没搞懂的,令他后悔和不甘的东西都在这一刻朝他涌去。他感觉脑袋有点昏沉,乱的像是揉成一团的,打满红叉的生物试卷。他放下了笔和长篇大论的欲望。他望着风平浪静的湖面,像望着距离他九小时多四分钟的明天。

他最后还是起身了,走向家里,径直回了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王幕是个平淡得令人发指的学生。永远的平头和校服,不出众的脸和成绩,无论拿什么仪器放大,都只是个注定被人群淹没的普通人---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把他的人生的全部在十天前全部否定。黑纸白字的医疗报告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种案例的罕见:不伤害生活自理能力等潜意识中习得的生存技能外,只剩下十天的记忆。十天后一切归零,他重归浑噩。他将从根本上成为一个与费十几年建立的世界毫无关联的人-----所谓“忘记一切”。他坐在医生面前理解现状后,礼貌性地,小声地自嘲了句:“那么我现在是否有点不一样了呢。”之后,他的世界只剩下十天去尝试,去思考,去鼓起勇气,去破罐子破摔了。

那天他回家后花了一个小时从头到尾阅读了关于自己车祸的报道,在晚饭前花了一整个泪水干涸的黄昏接受这个现实。他在抑郁到渗出水的饭桌上吃饭只吃了一半,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回了房间。他把平常都不戴的手表用力地,近似宣泄地勒在自己手腕上。和着门外父母的抽泣声,他设了一个十天后午夜十一点五十九分的闹钟,把一个小本子放在叠好的衣服上,早早上床睡觉。

“第一天。”他默念。

第二三四天他回到医院,在医院的床上度过---做一些恢复状况的检查。无所事事的他像个疯子般死盯着手上的表,见证着一个又一个数字的跳动。他躺在洁白的床上,像是躺在天堂。王幕望向窗外的瞳孔只用了三天的沉默雕刻,变的深邃而迷人,像一片灰色的海。他拿出本子,写,

“第二第三第四天,我从未觉得自己那么真切的活着。当回想那些血像廉价的水一样流走时,我从未如此真实地感觉到到生命的温热和意义。”

第五天,终于出院了。王幕起的很早,溜到公园。从冷的发抖待到身上洒满温暖的碎金。他回家草草吃完饭,又像赶火车一样奔向学校。今天,理所当然的,所有的人都当他是个大明星---包括他平常都不敢抬头正视的那个女孩。“呵呵……”王幕平常没什么幽默感的脑子里突然蹦出“回光返照”和“牡丹花下死”几个字来,倒是逗得他自己莫名其妙的笑出声来。今天他上课格外认真,甚至还用逼着自己回答了个问题。“王幕同学,要不再想想。”“我……答错了?”“没……没有。”王耀突然感受到一种深刻的悲凉,他坐下来,压抑了会情绪,继续听课。今天下课后,王幕的身边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像是给个死人留出的风水宝地---云淡风清,荒郊野岭。聊着天的人时不时回头,朝王幕靠窗的位置投去一两丝同情的目光。王幕自然觉得古怪,他想申辩,可是又不知自己想申辩什么。“难道说什么'你们别把我当个死人看好吗'之类的话?”,回答问题已经耗尽这颗敏感而脆弱的心所有的勇气了,他否定了自己这个听上去可笑无比的想法。放学后,王幕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斜阳把他的影子拖到远处,与其它无生命的课桌影子溺在一起。他拿出本子,写,

“第五天,我看了朝阳和落日。”他咬了咬笔盖,“还有她第一次看我。”

第六第七天王幕向学校请了假,一向严格的班主任什么也没说,假请的干净利落。王幕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对这座生活十多年的城市第一次觉得陌生。他口袋里揣着生活拮据的父母给的两千块钱,花了一天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和角角落落。之后,他尝了一直不敢吃的活蹦乱跳的海鲜;坐车到游乐场玩了一次让他敬而远之的过山车,鬼屋;他给那个女孩买了一个金属指环---不是那种印着“地久天长”或者其它让人脸红的话---就是一个啥也没有的指环。虽然这也让王幕做贼似的揣在怀里,左顾右盼地离开商店。他走到学校门前向教室方向远眺,虽然什么也望不到。他在女孩的小区里绕了一整圈,毫无顾忌地注视着女孩住的那层---直到保安都盯上了他,他才离开。他在暮色四合前打车到郊区的山上。王幕坐在草地上,远眺城市的夜景,数了星星,高声唱了跑调的歌---净是些他之前不屑干的,不敢干的和小孩子干的事情。最后王幕瘫在刺得他脖子疼的草地上。

他觉得自己正认真地走在无数作品中将死之人的老路上,“那又怎么样”王幕挪了一下头,“毕竟我是真的要消失了嘛。”他拿出本子,写

“第六第七天,我像这个城市的过客。”

第八天,王幕睁开眼睛。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像那么多作品中和他有一样命运的人:他们总有那么多要追逐的,总有那么多的人要去道歉,宽恕;总有一二三四五段不舍得忘记的关系或者故事。他看着自己日渐变大的手掌,他充满尝试欲望的心没来由地冷下来---因为他竟然,不知道该去干些什么了。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好留恋的---好像这个世界没给他留下什么动人心魄的故事。他内心原始的情感诉求鲜活地恳求着王幕,说他“不想被忘记”---可王幕的理性又质问他:“你有什么值得被记住?”虽然有点失落,可他又觉得他贫穷的回忆是世界给他最大的温柔和救赎。他坐在落地窗边的木桌上思考“后事”---其实他也不是要死,只是他知道自己要消失了。“失去了记忆的自己醒来,看到陌生的一切,会如何反应呢;一对望着他哭成泪人的男女会不会把他吓到半死呢;他会不会接受今天的王幕的存在呢;重生的自己会是怎么样的人呢;他会不会甘心做个“七十亿分之一的替代品”呢;他会以一个怎样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怎样生存呢,抬头挺胸还是苟且偷生呢;他会不会还是喜欢她呢,或者这样她会不会就喜欢他了呢?”他突然有点同情这个不知名的后来者了---明明他自己已经够惨了。王幕煞有介事地把以上问题的个人解答写在一张A4纸上,又在页眉写了句话。此时,照耀在他身上的光已经是银色的了。他拿出本子,写,

“第八天,我……”王幕犹豫了会儿才落笔,“尝试了浪费一整天的光阴。”

第九天晚上,同学们给王幕办了个欢送会。大家觉着没什么,倒是王幕觉着有点活出殡的意思。

大家因为除了毕业以外的原因聚在一块吃饭,自然是热闹非凡。底下聊游戏的,聊女生的不少,只是这顿饭毕竟有个悲伤的背景,同学只好三五成群一起低声交谈。王幕看的一清二楚,但是他的表情麻木。他这辈子第一次喝了点酒,整个会厅看上去有点迷离。老师让王幕上去说些什么,他就有点摇晃地走上台,俯瞰整个会厅。今天她也在,王幕没来由地觉得她的眼神在他身上炽热发烫。望着她,王幕脑子一热,酒精裹挟着他的理智奔上喉头,冲出口腔。

“那个……我喜欢你。”声音弱起的王幕意识到不对,连忙又在“喜欢”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显得整句话混乱不堪。会场依旧嘈杂,这让他觉得烦躁。眼前人似乎也有点不大明白现状,他就赌气似的用此生最大的音量对着话筒又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

王幕可以感觉到交谈声渐渐潜伏,无数目光把他和女孩脚下的大理石炙烤得滚烫。

眼前的这个女孩涨红了脸,她同样没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过---何况还是因为这种隐晦而特殊的情感问题---我是说“被一个马上消失的人表白”这种情感问题。“对不起……那个……”她的声音局促不安,“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只是我……”话出口时她望着老师和家长。

“哦。这样啊。”王幕直视着她心不在焉的眼睛。

“其实也……怎么说呢……倒也不是……”

王幕想起自己的老师和别的同学。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纠结而同情的神情,他突然大笑---台下彻底安静下来---他的心越笑越痛,越笑越冷。他回了自己的位子,不一会又找了个借口独自遛出了会厅。带上门,他把指环丢进垃圾桶,发出清脆而好听的金属撞击声。王幕听见原来潜伏的交谈声疯狂生长。他拿出本子,写,

“第九天了,我过的很开心。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也把本该听到的听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第十天清晨,王幕颓靡地坐在床上。他对于十天中经历的一切和数十年平凡生活教给他的全部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他突然转身,疯狂地捶打枕头,生的强烈欲望和羽毛洒满房间的木地板。他放声大哭。他突然觉得这十天的所作所为什么也挽回不了,那个本子上近乎偏执的记录什么也改变不了。而他王幕,像个世界上最大的傻子,马上就要什么都记不住了。他冲进母亲房间,死死抱着因痛苦和担心迅速消瘦的母亲,号啕大哭。母亲神色一滞,也哭起来。两个人在大白天里相互抱着,看起来滑稽可笑。“我不想忘记啊啊啊啊!”他用颤抖的胸腔和几近崩坏的肺嘶吼着,几乎要让已经没他高的母亲窒息的力度紧抱着一个马上就要形同陌路的女人。但慢慢的,嘶吼变成无意义的呢喃,他松开手臂,手捂着腹部,把腰弯成一个古怪的角度,无力地坐在家里冰冷的地板上,无力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起身,像初次邂逅一样抚摸着家里的一切,又精神混乱一样地一边嘲笑自己的愚蠢一边可怜自己。他拿出本子,写,

“第十天了。我要消失了。”

他向离家最近的那个公园走去。

王幕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整理着十天来的,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事情。王幕发现自己好像给后来的自己留下了个大大的烂摊子。他打算花最后的一个下午写一篇记录此生的文章证明一下自己存在过---或者让明天重生的自己能大吃一惊---至少让他为自己并非这具躯体的第一顺位失落一下。他想自己出生,长大,未发生的毕业,找工作,婚姻,乃至生儿育女,悄然离世。他知道什么是波澜起伏,引人入胜,所以当他把十多年往事翻出来晒在跟前,重新抚摩自己并不长的一生时,他立刻断定,这不会是个有趣的故事。“这么说来我的确没什么好留恋的。”王幕突然觉得之前疯狂宣泄的情感完全是无根之水,这让他不禁嘲笑起自己来---不过脸上没什么表达。

王幕这颗尚稚嫩的脑子开始试图在明天到来之前解答“我到底是谁”和“我要到哪里去”两大哲学问题。没有什么完整的学习与了解,除了想起一些“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和“构筑人本源的是记忆还是意识”之类的断句残章外,王幕只能揉揉自己想的胀痛的头。“与其想完这几个晦涩难懂又故作高深的问题再继续生活,倒不如干脆点活下去---或者干脆死掉。”王幕想,“如果我早知道自己的人生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定数的话,我会怎样面对这一现实呢---世界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匆匆的过客,难道不都是有点冥冥中的命数吗,怎么就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我会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全力的活着。”

十多年的平淡日子倒不如这十天,带给他的体验令人爱恨交织,充满戏剧性---但他始终下不了笔---但他明明发生过那么多故事啊。

王幕惊醒在十一点五十九的鸟啼声里,手表已经没电了。他苦笑起来。

他迅速沉睡在十一点五十九分半的,明亮的,永夜里。从此,他除了记住和被人记住,无所不能。

 

床头柜上的A4纸写着

“第十一天,陌生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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